作为一名重症监护室医生，每天面对着形形色色的危重患者，见证着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，在匆忙的脚步中，各种监护仪、呼吸机的“嘀嘀”声里，情感似乎被紧张忙碌的工作节奏磨砺得强韧而淡然，理性的临床思维占据着日常的主导。

然而，总有一些人，总有一些事在不经意间，会触动心底隐秘而柔软的角落，让感性之情在瞬间蓬发，去向理性之思挑问。 

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清晨，在监护室例行的晨交班会上，夜班医生汇报夜间接收了一位年仅26岁的肺癌晚期孕妇。交接班结束后我便赶忙过去查看患者，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卉，正是该如鲜花一般盛开的年纪，此刻却憔悴蜷缩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，消瘦衰弱，肤色苍白，整个人似乎就快要融进所卧的白色被褥里，费力的喘息令她无法躺平，半倚在摇起的病床上，脸上还扣着帮助她维持通气的呼吸面罩。看到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却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孱弱，我心里不禁涌上一阵酸楚，轻轻握住小卉的手，轻声询问她病情并鼓励了她一番。尽管虚弱得难以言语，小卉还是透过呼吸面罩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并微微点头。

小卉在此次怀孕之后常常感到气短，本以为与怀孕有关，孕期四个月时气短的症状愈发严重，无奈来到百乐彩做了胸部CT检查，才发现双肺已长满肿瘤，胸腔内还有大量积液。此时小卉的疾病已是肿瘤晚期，现有的治疗手段无法逆转疾病进程，只能通过对症支撑来缓解她的痛苦，能多延续生命一些日子。大家为小卉做了胸腔闭式引流，将压迫着她的肺脏使她难以呼吸的积液通过管道持续排放出来，这样能稍稍缓解一些她的气短症状。并通过静脉通道为她补充一些营养成分和给予抗感染治疗。

当小卉精神状态稍好一些的时候，我会陪着她聊一会儿天。聊天中得知，她结婚很早，家里还有一个正上幼儿园的大女儿，夫妻也很恩爱，这次本想再生一个儿子，凑成一个“好”，如果还是女儿也很好。说起大女儿时，小卉的眼里闪烁着一抹笑意，但随即又很快黯淡下来，原本充满了希翼的生活因为不期而至的疾病失去了未来，肚子里的宝宝已经没有机会来看看这个世界，而妈妈也时日无多。

在每天日常的胎心监测中，一天，大家发现小卉的胎停了。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。请来妇产科医师会诊，意见无需特殊处理，等待宫缩后自然流产。我更是着意在每天忙碌工作中尽量多抽一点时间去看看小卉，再安抚安抚她，尽量让她在失去宝宝的悲苦中感受多一点的温暖。

一天早晨，小卉告诉我她肚子疼，因为宫内的胎儿已经停止发育，此时的宫缩就意味着接下来要流产。我马上联系了妇产科医师，经会诊确认了我的判断。大家连忙准备好流产所需的用物，然后我握住小卉的手静静等待着。小卉紧紧抓住我的手，眼里充满了惶恐，问道：“一会儿是不是特别疼？”我强忍住几近哽咽的语调说：“不会很疼的，如果你觉得太痛的话，我给你止痛！”得到我的承诺后，小卉放心地点点头。

当一阵阵宫缩来得更加紧迫，小卉的表情越来越痛苦，眉头紧紧蹙着，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不见一点血色，而我的手也被她握得生疼。不忍心看她如此痛苦，我告诉护士：给小卉注射一支杜冷丁！此时在一旁的同事连忙出声阻止：“不能打！杜冷丁会抑制宫缩，会有风险！”医学思维的理性告诉我，同事说的对，这样做的后果很有可能是胎儿不能及时排出来，有宫内感染的危险。然而，多日来的相处，我早已将小卉看做妹妹一般，看她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还要遭受如此痛苦，我心如刀绞，颤抖着声音对护士说：“给她打一针杜冷丁吧！不要再让小卉痛苦了，她已经这样了，就不要在乎宫缩了，有什么问题我来负责！”

注射了杜冷丁之后，小卉没那么痛了，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也慢慢放松了，额头上沁满豆大汗珠的她慢慢平静下来。幸运的是，随后不久，胎儿也顺利排出，没有发生大家所预想的危险。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她时，听到了微弱的一声：“谢谢马医生”。因为紧张而忘记了的眼泪此刻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。我抱了抱小卉，让她好好休息，连忙转过脸去快步回到办公室。

没过几天，小卉就离开了。当日值班的同事告诉我，她走得很平静。终于放下了所有牵挂的她，也不再会有痛苦。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，我能为她所做的有限，但是能让她尽量少一点痛苦，多一点被关心的安慰，走得更安然一些，我心里多少感到有些释然。

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。监护室里，更多或是悲伤或是欣喜的故事仍在不断上演。小卉的故事就此深埋于我的心底，当我偶尔不经意间回想起时，依然会为她感到悲伤，但更多的是，对生命的深深敬畏。大家的这一段故事，也是我从医之路上一堂深刻的生命之课。